缘分来了就会写出来的

明日之鉴(中)

赫菲斯提安预见了欧律狄克一家所遭受的非人对待,就连那个稚嫩的婴孩也不例外。奥林匹亚斯在那一家子对亚历山大的帝位造成威胁以前,更快地更干净利落地“处理”好了一切。因此亚历山大与他的母亲几乎每此见面都得吵架,他仍将发生在自己与母亲之间的不愉快倾诉给他。他爱惜荣誉的亚历山大,厌弃自己母亲的肮脏手段,却又无从阻止。

况且,比这棘手的事情还多着呢。继位后,亚历山大为父亲准备了规格极高的豪奢葬礼,并因国丧大范围地减免了税收。这带来了国库进一步的亏空,但却为他赢得了人民的拥戴。至于在菲利普死后又开始借机蠢蠢欲动的雅典和底比斯,亚历山大毫不留情地打消了他们为非作歹的念头,就像他第一次砍下一颗脑袋那样干净漂亮。

亚历山大还荡平了周围可能对马其顿造成伤害的色雷斯和伊利里亚。这期间赫菲斯提安一直和他在一起,看他和那些军官和普通士兵嬉笑怒骂,甚至看玩笑似的比划几下拳脚。他擅长记住士兵的名字,当他叫出一个年轻的而又籍籍无名的新兵蛋子的姓名,那小伙子受宠若惊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总能令亚历山大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急着行军的时候,赫菲斯提安会和亚历山大一起过夜。亚历山大喜欢和他回忆他们比眼下青涩得多的童年时光(“说吧,赫菲斯提安,在我爱上你之前你悄悄喜欢了我多久?我保证不嘲笑……啊,别动手!”)。回忆过去会让人幼稚,他们有时甚至会和小时候一样在床上扭打在一起,而亚历山大没费什么功夫就制服了赫菲斯提安。

“你没用力!”国王恼怒地说,“你在让着我,赫菲斯提安,为什么?!”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亚历山大,松开我!”

“不!”亚历山大更用劲地压住他,俯身贴近他的脸,“你说谎!”

“你弄疼我了,亚历山大!”赫菲斯提安挣扎着,就像亚历山大小时候经常做那样,“我真的没有让你!”

亚历山大看着赫菲斯提安怒视他的眼睛,低头亲吻了他的额头,“那么这是惩罚。”他说着,嘴唇轻轻碰过赫菲斯提安的眉骨,眼角,鼻梁——他喜爱赫菲斯提安鼻梁上的薄汗,“惩罚你退步了,赫菲斯提安。”最后,他咬住爱人因为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嘴。

“告诉我,赫菲斯提安。”那绵长的一吻结束后,亚历山大终于松开了赫菲斯提安的身体。他凝视着烛光下爱人的脸,“你到底是不是故意让我赢的?”

“你希望我让你赢吗?”赫菲斯提安狡黠地微笑着抛出这个沉寂了多年的问题。

赫菲斯提安看着他争强好胜的亚历山大被自己气到笑了起来。国王站起来熄灭了蜡烛,在黑暗中拥抱着他。

等军队正式向波斯开拔后,赫菲斯提安就睡回了自己和其他两三个人合住的帐篷里。而就在分寝的第一夜里,赫菲斯提安梦见了自己的死亡——这可真奇怪,那些来自未来的感受通常来的没那么委婉。他感受到自己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枕着滑腻凉爽的枕头,但浑身上下都难受的要命,像是被灌了太多劣质的酒,又被毒打了一顿。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但总还是辨得出亚历山大在他床前。他向赫菲斯提安倾诉从少年时代起的一腔衷情,那悲戚的目光令赫菲斯提安心碎。“我会没事的。”他听见自己的谎言,费力地从干裂的嘴唇边挤出一个微笑,“我好多了,过一会儿就能站起来。”

不,别相信这样虚伪的好话。我就快死了,亚历山大,我就快失去你了。赫菲斯提安在心里发出长长的哀鸣,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别离开我,别把目光转向别处,就在我身边吧,在我床前,握住我的手,看着我,不要想世界。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

但是亚历山大起身离开,好像还在和他说着什么。但他始终是走了,就这样。赫菲斯提安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看见更远的地方,亚历山大就这样走出了他的视线,走进了一片模糊的天光。梦境至此,赫菲斯提安感到自己似乎醒了,又似乎还没有。他大睁着被泪水湿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华丽的穹顶或者帐篷,大块鲜艳华贵的色彩在他的眼底晕染开。直到他麻木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他才咳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浊气,粗喘着爬起来。

就在一刻前,死神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在他的额头印下一吻:我将收割你的灵魂,而那时你是独自一人。你将在可悲的孤独中死去,赫菲斯提安。

他坐起来,凝视着眼前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缓缓把汗湿粘在脸上的头发挽到脑后。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不知是泪是汗。赫菲斯提安把它翻了一面,把被子也翻过来,用干燥的一面裹住自己,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之后几天里,赫菲斯提安感到每次让亚历山大离开离开他的视线都是一种折磨。虽然国王一直就在他身边。在漫长的行军路上,弗赛布勒斯走在领先半个马身的地方,赫菲斯提安甚至不用移开视线就能让他一直呆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但在内心最深处,那隐隐作痛的不安却从未真正褪去。

另一场大战的气息逼近了。亚历山大每天都在收到前方斥候传来的消息。大流士的人马数量众多,兵种简直多得令人眼花缭乱,而且他们来势汹汹。看完那些竭力形容马其顿的军队前途凶险的文字,亚历山大将信纸自自然然地递给赫菲斯提安,虽然他刚才已经为他读了自己认为有用的内容。

“你看到了什么?”亚历山大站起来,慢慢踱步思索着什么。

“大军。他们很厉害。”赫菲斯提安又浏览了两遍那张信纸,“这不是个容许我们轻视的敌人。”

亚历山大看了看他:“你说得对。”

“我们需要更多士兵。这会是非常凶险的一仗,如果输了,我们将无路可退。”赫菲斯提安想,他可能是全军唯一一个敢正面这样对亚历山大这么说的人。况且,他从来不说亚历山大爱听但事后对他无用的话,“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五倍,至少五倍。”

“马其顿的力量已经可以说已经亏空了。”亚历山大马上否决了这一点,“我们不可能再向后方请援。”

“那我们就需要非常漂亮的策略了。但是让我直说,你不会想偷袭的。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记得告诉我。”

“当然不会。”亚历山大叹了口气,“我们必须在正面战场上获胜,否则这胜利就会被诸神诅咒——说到诸神,还得叫祭司着手准备赫拉克勒斯的祭祀。”

“我会去办。”赫菲斯提安说,“我也会想想破敌的计策。”他不由自主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如果你想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要告诉我。”

“我当然会第一个告诉你,否则我要告诉谁呢?”亚历山大有些讶异地看向赫菲斯提安,“你还好吗?这几天你总是魂不守舍的。”

“胡说。”

“别人也许发现不了,但是在我面前,你可别以为自己掩饰地多完美。”亚历山大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了他的面庞一番。赫菲斯提安对他笑着,没有制止他碰上自己脸颊的手掌。“你怎么了?”亚历山大的拇指轻抚过他的眉骨,上面刚愈合的伤口是淡粉色的。赫菲斯提安摇摇头,“这是眼下最不重要的事情了,亚历山大。”

“你要安然无恙地在我身边。”亚历山大皱眉看着他,“我要你和我一起,无论干什么。”

赫菲斯提安歪头,让亚历山大的手碰到他的头发和耳朵。“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他笑着问他的爱人。

“我从来不敢做这种假设。”亚历山大伸手用力抱住他,“所以你——”

“我不会离开你,直到我的最后一次呼吸,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赫菲斯提安吻了吻亚历山大的肩膀,“我会陪在你身边,直到死亡令我们分离。”

战争中死亡像是一只盘旋在所有人头顶的巨鹰,他的翅膀投下的巨大的阴影轮流笼罩过每个人头顶又消逝,没人知道什么时候那只铁铸般爪子会抓住谁的肩膀将谁带离人世。但是,赫菲斯提安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死于战争,而亚历山大比自己活的久。这几乎是一种赦免,从此他不再担忧,从此他在战场上可以毫不惜命地拼杀。更何况哪怕没有那个梦境,他也绝对信任亚历山大统帅兵马才能。无论前方是怎样的强敌,这个十二岁就有足够胆识为父亲的疆土战斗的少年将军一定不会令将士们失望。

他们在众人忧心忡忡的议论中走向战场,马其顿人大多钦佩亚历山大,那些一模一样的行军帐篷之下,临时升起用于取暖和加热事物的火堆边,流传着关于亚历山大的传奇,他是宙斯之子,阿喀琉斯的后裔,他十二岁时砍下的第一颗人头,因为赫拉克勒斯赐予他天启。但是也有焦虑的情绪蔓延。说到底大多数冲锋陷阵的不过是一群渴求光荣但更渴求活着的凡人。

而胜利是无可置疑的。马其顿人损失巨大,但是第一次对着西方洞开的波斯城门,让活下来的人暂且忘记了悲戚苦楚。亚历山大带头骑着弗赛布勒斯,赫菲斯提安紧跟在他身后。波斯的人民为亚历山大欢呼,牵着奇珍异兽夹到欢迎他,亲吻他即将走过的道路。他们高呼着自己语言中亚历山大的名字,为他撒下花瓣,就像他本该是此地的统治者,只不过迟到罢了。

这就是亚里士多德口中的野蛮的民族。赫菲斯提安悄悄想着。他们似乎没有荣誉,也没有尊严。哪怕皇帝不知所踪,哪怕军队大败于一个少年手中,他们也会兴高采烈地欢迎那个外来者。但当他的视线转向那些金碧辉煌,巍峨庄严的建筑,他又忍不住怀疑,一个野蛮的种群是否有能力创造出这令人心醉神迷的造物。

他们即刻入主曾属于大流士三世的宫殿。

“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此宽慰。”亚历山大环顾整个金碧辉煌的厅室,往后伸了伸手示意赫菲斯提安走到他身边,“我一直崇敬他,也思念他。”

“当然。”赫菲斯提安说,“他会为你自豪,就像任何一个马其顿人一样。”他看着亚历山大渐渐从他身边走远,在探索到某些未知的地方时又停住脚步要他到身边来。

“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向导。”赫菲斯提安开玩笑地说,“这里大的足够搬进来大半支军队了。”他嘴上说着玩笑话,却不能阻止一阵阵令他胃部绞痛的紧张从心脏传到全身。当亚历山大习惯性地拉起他的手时,少年将军忍不住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搓揉了几下。“你的手冰凉。”亚历山大说,“就像我们在梅埃扎时的冬天里那样。”

赫菲斯提安满怀深情地想起,那些亚历山大会把他冻僵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令他温暖的日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直到亚历山大走向那个波斯男孩,赫菲斯提安内心不安而绞痛的那一部分才终于稍稍安定一点。就像是一个一直疑心有人想刺杀自己的人,终于感受到了那把从暗处捅进自己身体里的刀,痛苦之中还带着无穷的释然:厄运终于降临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亚历山大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他需要自己的时刻,该止步于此了。

当他看到水中倒映的自己的脸庞,水中那个年轻的男人也看着他。那张脸上有着征战带来的伤疤,但却依然英俊。有许多男孩和更多的女孩钦慕着这幅面孔的主人,哪怕他已经心有所属。赫菲斯提安想,他是否不该在意那个阉人男孩?他比自己年轻,长相俊俏,眉眼之间充满恭敬温顺和纯良,将亚历山大服侍的舒舒服服。亚历山大当然可以喜欢他,就像他喜欢那条和他一起长大,忠心耿耿的大猎犬一样。就像他喜欢一匹骏马,赞美它,买下它一样。

赫菲斯提安需要时间来适应亚历山大身边多出来的人,但总有一天那个男孩将不会再令他困扰。

至于巴高斯本人,他有意无意地时时向赫菲斯提安展示他的友好和无害,赫菲斯提安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看出了自己马其顿人之间的地位,或者他意识到了自己在亚历山大生命中无可替代。但这并不意味着赫菲斯提安会放松对他的警惕。他能在大流士身边长久地侍奉,博得每一位主子的欢心,不可能是靠一副和他外表看上去一样纯洁无辜的心肠。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并非善类,赫菲斯提安知道亚历山大相信他,所以多留了个心眼。

他知道巴高斯有时候会利用亚历山大的信任解决了一些“私人恩怨”。他从预知和推测中知悉这个男孩的小秘密。虽然他同样知道他解决的事情太小,不足挂齿,但这还是让他不安。于是在一个随机挑选的下午,他将离开亚历山大营帐去打水的波斯男孩叫住。

“正是我的多疑,巴高斯,让亚历山大可以信任他身边的人。大帝会宽宥敌人,但绝不饶恕背叛和其他任何形式的辜负。”他这样告诫他,“你大可在心里因为我说的话诅咒我埋怨我,但是如果你想尽可能久地留在他身边,那么,这是你必须知道的事情。”

波斯少年低下头,看着手中木桶里晃起的波纹,谦卑地告诉他,他记住了。

“无论你做什么,别让他为难。”赫菲斯提安试着用尽量好听的口吻对他说话。如果他说的不好,那么会让他听起来妒火攻心。而如果他说的好,那么他准会听起来笑里藏刀,“你不笨,你知道我的意思。”

巴高斯仍恭敬地对他低着头:“是的,大人。”

赫菲斯提安用短暂的沉默填满了语言的空白。“你是个聪明的人。”终于,他说,“比我先前想的还聪明。”

巴高斯终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但赫菲斯提安在他推测出什么之前就转身离去。他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在亚历山大不在场的时候凶巴巴恶狠狠地对待他的男宠。

“大人!”出乎意料地,巴高斯主动叫住了他,他保持着微微颔首的姿态低着头走到赫菲斯提安身边,“我深爱着大帝,绝不愿伤害他。这一点我和您是一样的。请您放心。”

这下赫菲斯提安不得不正眼看他了:“谁告诉你这些的?”

“并非所有事都需要挑明了才能被人发觉,我不愿冒犯您。”巴高斯的头更低了。

赫菲斯提安看着他,亚历山大的男孩正对他俯首,请求他的信任。“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赫菲斯提安说,“再说一遍刚才的话。你爱亚历山大?”

“是的,大人。我爱亚历山大……大帝,一如您对他的忠诚与情谊。”巴高斯一字一顿地说,“您不必怀疑我想害他。我也愿意——誓死保护他。”

赫菲斯提安移开目光,对营帐那边抬了抬下巴:“你可以走了。记住你说的。好好侍奉他,做你该做的,远离你不该碰的。”

巴高斯郑重地点下头,提着水桶走开。赫菲斯提安目送他远去,陷入长长的思索之中。

亚历山大不会知道他的男孩做了什么并不天真的事,他会一直喜欢并且需要巴高斯的陪伴。或许有一天,当赫菲斯提安撒手人寰——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是帕特洛克罗斯,先死的那个——那个男孩也许可以让他的亚历山大重新快乐起来。

他是被一阵嬉笑声拉回现实的。格雷塔斯和他手下的几个士卒在他背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嗤嗤笑着看他,当他错愕地看向他们时,格雷塔斯笑得更大声了。

“怎么了,赫菲斯提安?在回味亚历山大的小美人的美貌吗?”他对赫菲斯提安挤眉弄眼,赫菲斯提安也听懂了他的意思,这让他恼怒。但是在这里拔剑一定会惊动太多人,包括亚历山大。赫菲斯提安想了想,抽出剑掷向格雷塔斯。他没有躲,赫菲斯提安的剑也没打算要他的命,它稳稳地插进格雷塔斯脚边半步的地方,剑柄还微微晃动。

“当心你的舌头。”赫菲斯提安冷冷地提醒道。

赫菲斯提安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很聪明也很能打,从小就是这样。与他一同长大的孩子们都认他为他们的小领袖。这当然助长了他的骄傲,在他遇见亚历山大前的十多年里,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因此这份自负甚至无关亚历山大。只有当他穿上灰扑扑的盔甲,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一样隐没在营地的帐篷之间,赫菲斯提安才会稍微收敛自己的锋芒。

但事实上,他的确没什么好人缘。

在军中,年纪稍大的帕曼纽和波利佩恩对他态度比较温和,他们对他的态度大概就像是亚历山大和菲利普关系还不错时,菲利普对他的态度;佩迪克斯、勒拉塔斯和尼阿克斯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认可赫菲斯提安的能力,但也不欣赏他为人;至于卡桑得罗,从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安都还小的时候,他们就没享受过什么和平共处的时光。现在亚历山大对他以礼相待,而面对自己的国王,他也没有什么僭越行为,可是他对赫菲斯提安的态度,就像拿准了他不愿向亚历山大“告状”一样,从来没什么好脸色。菲罗塔斯看在帕曼纽的面子上,在公共场合对他还算客气,可是私人场合里他从不介意在通过一条宽敞的走廊时撞过赫菲斯提安的肩膀。更不用说格雷塔斯,他简直是把赫菲斯提安当做一个笑柄了。他是长辈,是忠诚侍奉先王半生是良将,冲锋陷阵受人景仰的男子汉,私下却处处刁难着国王的爱人。从一些流言蜚语之中,赫菲斯提安知道格雷塔斯认为他的的能力配不上他的地位,他能戴上象征将领的白色羽毛装饰的头盔纯属亚历山大的私心作祟——这是讨厌赫菲斯安那类人的共识。

但这些都不足以令赫菲斯提安忧烦。当亚历山大穿过小半个营地来到他的营帐旁,而他刚好心有灵犀般,打算放下文书出去散步——亚历山大的一个拥抱足以抵消半个月内的所有不快。

“关于巴高斯,那个波斯男孩,赫菲斯提安。”亚历山大拥抱着他,在他耳边低语,“如果你对他有什么不满意……”

“什么不满意?”赫菲斯提安在心里冲着某个大嘴巴的将领和他大嘴巴的手下骂了脏话。

“我们不需要——”亚历山大松开胳膊,手却不愿从他背上离开,“如果你觉得不开心,我可以换一个仆从。”

赫菲斯提安看着亚历山大的眼睛,过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口:“我没有嫉妒任何人,亚历山大。我以为你不会这样误会我。”

“你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亚历山大低声说着,像小时候他们互相赌咒时一样,“我只想要你。”

“我和他单独见面,也谈过话。”赫菲斯提安坦诚道,“没告诉你就是因为我担心你会这样想,亚历山大。你想知道我说了什么吗?”他抢在亚历山大开口之前继续说道:“我告诉他你的好恶,亚历山大。要是他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可以做的更好。我知道他在侍奉你,我希望他能做得更好。”

“所以,我猜你告诉他我爱读《伊利亚特》的事了?”亚历山大微笑着吻他的额头。

“噢,也许我漏掉了那个。”赫菲斯提安说,“你大概得自己告诉他。”

“我看没这个必要。你就可以为我读啊。”

赫菲斯提安嘲笑他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冒傻气,亚历山大却耍赖非要他为自己读书。最终,行军路上的小插曲以亚历山大躺在赫菲斯提安床上,枕着他的的肩膀听他读书告终。

他累坏了。赫菲斯提安看得见火光下国王的黑眼圈。哪怕是听着他从出生起就热爱的故事,他也没能坚持清醒太久。奥林匹亚斯曾说他是不知疲倦的小阿喀琉斯,可是当小阿喀琉斯长大,他也尝到了劳累的滋味。

赫菲斯提安慢慢收起念书的声音,亚历山大以一个看上去不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嘴巴半张着,眼看就要流出口水。

啊,亚历山大。赫菲斯提安在心里叹息。他尽量慢地把他的脑袋安顿在床铺上,又从他身下抽出枕头让他靠在舒服的位置,拉过被子盖住他,防止他着凉。也许是离炉火太近了,带来温暖的火光也灼痛了梦中亚历山大的眼睛,他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的样子。行军床并不宽,但是赫菲斯提安仍想办法躺到了他身边替他挡住了火光。这下亚历山大终于哼哼唧唧着睡踏实了。赫菲斯提安就躺在他身边,久久凝望着他的眼睛,眼皮下面的眼球微微动着,让他想探知他的梦境。过了一阵,他自己也睡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和他住一起的小伙子们喝酒归来——那绝对是违反宵禁的钟点了。他们推推搡搡,嘟嘟囔囔,但醉意却在见到亚历山大时吓醒了大半,一个个圆瞪着眼睛看着赫菲斯提安安然躺在国王身侧,一条胳膊搭在亚历山大肩上,怀里抱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伊利亚特》。而国王的一条腿不知怎么跑到了赫菲斯提安的两条小腿之间,空吊在床沿。帐篷里静悄悄的,只有火炉燃烧的噼啪声和细微的鼾声。

“我的……老天啊……”一个小伙子颤抖着小声说,“这是……亚历山大……我是喝太多了吗?”

“这他妈当然是亚历山大!”另一个人踢了他的屁股一脚,“你想说什么?”

“这么窄的床,睡相这么差也没人掉下去吗?”

比较年长的那个翻了个白眼:“我想今晚我们最好另找地方睡觉。”

大军一路向东,没有人理解他对大流士的执着来源于何处,而且看起来亚历山大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回马其顿了。他的部下中年幼的长大,儿子变成父亲,父亲变成爷爷或者死在路上。不少年轻人看上了沿路的姑娘,亚历山大就允许他们带着亲眷一起上路。当这支队伍太过庞大时,他们就建造一座亚历山大城来安顿老弱残兵和妇女儿童。从波斯算起,他们花了三年走到欧洲与亚洲的边界。而从马其顿算起,这是一场七年的远征。

为大流士敛尸厚葬后,大军开始向更接近天空的地方进发,天气越发寒冷了。亚历山大要求每位士卒平民,不论官阶战功男女老少,都要有足够的御寒衣物。那些皮草一些是军队自己的猎获,其余大部分是从波斯国库和先前建起的十座亚历山大城来的。

在欧洲的最后一场战役结束,他们从西锡厄出发时,秋天已经快要来临。赫菲斯提和其他人一起装好帐篷和毯子,安排拉车的人和牲口。大致清点人数后,亚历山大下令出发,方向向东。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位国王的志向不仅在于整个欧罗巴。他连亚洲的王位,也不愿意放过。

赫菲斯提安是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之一,对此他没什么好质疑的。但就在他抓住马鬃准备上马时,什么让他停止了动作愣在原地。他的手还抓着马鬃,可是眼睛却直直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像是被邪灵附体一样。

亚历山大和往常一样策马走在他前面半个马身的地方,他浑然不觉地走出几步,身后的大军却因赫菲斯提安愣了神无法挪动半步。

“赫菲斯提安!”托勒密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嗓门对他的耳朵说,“回神!该上路了!”

“亚历山大……”赫菲斯提安哆嗦了一下。

“嗯?”走在前面的人回过头,“怎么了?”

赫菲斯提安死死地盯着他,但这只持续了片刻。他低下头呼了口气,翻身上马:“我没事,刚才突然有点不太舒服。现在好了。”他一夹马腹,赶上亚历山大的步伐。

“告诉我你没有看到什么邪门的东西,赫菲斯提安。”托勒密也赶上他们,“你刚才愣怔的那个样子,我差点以为得叫巫师来了。”

赫菲斯提安摇头。谁也不会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一个亚洲女人站在亚历山大身边,他们似乎是在一处高崖之上,背后就是连绵的山岭和冰蓝的天空。他们的手紧紧相握,两个人手上的鲜血流出来,融合在一起滴进黄铜的小盆。

“以血为誓,”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我宣布你们是正派的合法夫妻。”

他们走了不到三个月后,亚历山大执着地荡平了当地最后一个反抗的部落。那个亚洲部落的战士都是有血性的汉子,不到兵临城下的一刻绝不投降。亚历山大要翻译向他们传话,告诉他们他并不想伤害妇女孩子,如果他们自己打开城门,那么一切都还有商议的余地。

“亚历山大大帝是守信的人。”他口授道,“告诉他们我和他们一样,爱惜自己的荣誉就像爱惜眼睛。我绝不食言。”

这番发自内心的话在不久后就起了作用。当地首领允许他们入内,甚至接受了亚历山大的统治。在上山进入部落村寨时,赫菲斯提安看到了那个与幻象中相符的悬崖,和它对面同样符合的山峦。他知道就是这里,不会是在别处了。

亚历山大向大家提起娶一位当地女子为妻时,他的表情令赫菲斯提安感到熟悉。通常当他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时,证明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止他让口中的一切成真,他只是按规矩告知大家一声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唯一一个知道亚历山大这个表情里意味的人,但是对于一群听闻国王婚讯的高级将领,马其顿军官们显得太冷淡了。

在岩石之间被掏空,被充作会议室的厅室内,爆发的军官们终于与亚历山大发生了正面的冲突。赫菲斯提安一开始没有说话,和往常一样呆在亚历山大身后的阴影里。国王浑身上下都在诠释着“我意已决”,可是不愿死心的军官们仍试图说服他。那一刻,亚历山大展现出的对亚洲人民的一视同仁,令赫菲斯提安都感到意外。当他怒气冲冲地从厅室离开时,无论是追随他脚步的还是看着他背影的人都知道,木已成舟,谁也阻止不了亚历山大娶一个野蛮人当老婆了。

虽然赫菲斯提安早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但是亚历山大从头到尾从没有真正向他提起过这个决定。而自从十三岁他们成为彼此的唯一,这样的情况从未发生过。

等亚历山大在小半个月内首次主动要见他,部落里的少女们都已经开始为她们名叫罗克珊娜的姐妹准备婚礼了。亚历山大透过高处的窗户洞见下方广场上的庆典。当地人立起了一个高高的火把。届时,酋长的府邸前面会铺上地毯和花瓣,听说罗克珊娜还将为来自马其顿,她丈夫的伙伴们献舞。

门响了,亚历山大一回头就看见赫菲斯提安推开门扉走进来:“托勒密说你想见我。”

亚历山大用一个拥抱代替了语言回答。但是他们很快就分开了。

“发生了什么?”赫菲斯提安问。

“没什么。”亚历山大说,“我很想见你,我想你。”他走到桌子旁边坐下,也拉赫菲斯提安坐在他身边,粗糙的掌心摸索着赫菲斯提安的手背,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碧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眼睑低垂遮住了可能泄露的思索。但是赫菲斯提安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知道。

“你没做错什么,这与一个伟大的君主的所作所为相符。你的子民会加倍地爱戴你。”赫菲斯提安主动开了口,“我真正担心的是,也许一位伟大的国王的举动会伤害到亚历山大他自己。”

亚历山大的手顿住了。赫菲斯提安从他掌下抽出手,扳过他的脸看着他:“我知道这里即将庆祝的是大帝想看到的。但如果这一切令你痛苦,而你闭口不言——亚历山大,那会使我心碎。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吗?”

此时此刻他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他只想要确认他的真心依旧。不是因为他们不再彼此信任,而是因为他实在需要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悲伤,那种与亚历山大息息相关的勇气会给予他面对一切的力量。

“不……”国王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坚定而缓慢地摇头。他的话语听起来就像是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不,赫菲斯提安。”他弯下腰,将前额抵在爱人膝头,肩膀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赫菲斯提安像哄婴孩入睡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和脊背。

“会没事的。”他说,“无牵无挂地参加婚礼吧,你的第一桩婚事,第一个妻子。这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赫菲斯提安低下头吻亚历山大的金发,他的眼泪掉进他发丝间。

“我非常抱歉。”他没能忍住哽咽,“对你,对我,对我们都是。”

亚历山大和罗克珊娜的婚礼主要是依照亚洲习俗举办的,但是也融合了一些希腊人的传统。为国王选择伴郎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赫菲斯提安,他却举荐了从小如兄长一般对待亚历山大的托勒密。后者当即微微颔首接受了这项殊荣。最后确认了一些细节后,庆典如期举行。

整个庆典的高潮部分在于罗克珊娜的献舞。她的父亲早就在舞蹈前,操着一口夹生的希腊语向亚历山大一行人好一番吹嘘。亚历山大作为当晚当之无愧的主角坐在上席,身边绕了一大群亚洲人,把他和伴郎托勒密衬得格外显眼。赫菲斯提安回住处取了准备给亚历山大的戒指,来得有些迟。等他到广场时,罗克珊娜刚刚开始舞蹈,周围可以落脚的地方早已席地坐满了人。赫菲斯提安连为他预留的座位都看不到了,别提坐到席上。

在暗处悄悄旁观这场狂欢正是他想要的。赫菲斯提安甚至稍稍松了口气,干脆站在人群边上,远远地看那个跳着异域舞蹈的女子。

“等等等等,我没看错吧。”格雷塔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拉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说着他以目光示意了一下,这里不是马其顿将领们专享的区域。

“你不也在这儿?”赫菲斯提安反问。

“我是出来尿尿的。”格雷塔斯凑近了几分说话,酒气扑面而来,“那只女兽人跳的我尿急。”

赫菲斯提安往后退了半步躲开那熏人的味儿。这个人救过亚历山大的命。格雷塔斯每次惹恼赫菲斯提安时,他都会这样对自己说。你欠他的,有了他亚历山大才有了这条命,你欠他一大笔,就自己忍着吧。

“怎么了?这次亚历山大没顺着你的意思来了?”格雷塔斯笑着往前故意呼气,“他不是嫌你老了,对吧?”

“滚蛋,格雷塔斯。”赫菲斯提安一把推开面前闻起来像一堆馊酒糟的人。这次周围的人开始注意到这里的小骚乱了,两三个认识他们的年轻人走过来试图从中调解。

“我没事,没被他推坏。”格雷塔斯张开胳膊向所有人表示自己很好,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时,年长的将领挥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赫菲斯提安下巴上。他的眼睛里顿时一片模糊,疼痛和屈辱几乎是同时触及了他的胸腔。有人扶住了他,其他人拉住格雷塔斯把他拖到自己的席上去。赫菲斯提安几乎是在缓过神的那一瞬间就想把那混账拽回来敲开他的脑袋,虽然他自己的脑袋还晕乎乎的。

“你的下巴没脱吧?能说话吗?”扶着他的小伙子问。

赫菲斯提安试着张了张嘴:“没事。”说完他就要迈步去找格雷塔斯算账,还好那年轻人拦住了他。

“他走的人群里去了,现在找他会惊动亚历山大的。今天是他的大日子,这样不恰当。”小伙子只是说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赫菲斯提安就像一下子失去了魂魄似的愣住了。他呆立片刻,在为克罗珊娜的舞蹈响起的欢呼鼓掌声里站回之前的地方。

“赫菲斯提安,赫菲斯提安?”那个年轻人叫了他两次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你这里流血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下唇右边。

赫菲斯提安下意识地舔了舔伤口,咸腥的味道充满了他的整个口腔。他和年轻人打了个招呼,离开了欢腾喧闹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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